查看原文
其他

论坛 | 说“舞”:中华民族舞蹈原始发生蠡测(一)

于平 舞蹈杂志 2023-02-23
论坛

本文刊于2020年第1期《舞蹈》(总第449期)
文——于平

20世纪30年代,文化学者闻一多先生作了一篇《说舞》。他是从一种“假想”——假想是在参加澳洲风行的科罗泼利舞(Corro Borry)进入评说的。在对这场“原始的罗曼司”进行描述后,闻一多说它“可以代表各地域各时代任何性质的原始舞,因为它们的目的不外乎以下四点:(一)以综合性的形态动员生命;(二)以律动性的本质表现生命;(三)以实用性的意义强调生命;(四)以社会性的功能保障生命。”很显然,闻一多用的是彼时刚刚为中国学界所关注的“文化人类学”的眼光;这种审视“舞蹈”的眼光显然也影响了舞蹈艺术家戴爱莲先生,她于20世纪40年代中叶在重庆举办的“边疆音乐舞蹈大会”也具有动员生命、表现生命、强调生命和保障生命的目的!

本文在今日想说的,不是“可以代表各地域各时代任何性质的原始舞”,而是中华民族初民远祖的“原始舞”的性质——它不是可以概括或代表的“通说”,因而不叫《说舞》而叫《说“舞”》。

 

“舞”字的形态特征是“用足相背”

既然叫《说“舞”》,那就先说说这个“舞”字。“舞”,东汉许慎著《说文解字》(以下简称《说文》)释义为“乐也。用足相背,从舛無声。”在《说文》对文字创生、滋生的“六书”释义中,“从舛無声”是说“舞”是个“形声字”,“無”表声而“舛”表义;从对“舞”加以“乐也”的界说来看,这时的“舞”应该已是“礼乐”乃至后来“女乐”的一部分了。作为“舞”中表意部分的“舛”,我们常用的一个成语叫“命途多舛”。“舛”的本义是“相违背”,引申为“不顺”乃至“不幸”。实际上,《说文》已指出了“舞”字“用足相背”的形态特征,而这个形态特征正是由“舞”字下部的“舛”来表义的。

关于“舛”字,《说文》释为“对卧也。从夕从㐄相背。”也即是说,“舛”本身是个“会意字”,是由“夕”和“㐄”两个字意义叠加而滋生出的另一个“意义”。“夕”,《说文》释为“从后至也。象人两胫。”;而“㐄”,《说文》则释为“跨步也。从反夕。”

甲古文中的“舞”字

图片出自王宁宁著:《中国古代乐舞史》
山西人民出版社,第96页


这两个释义可以帮助我们理解《说文》释“舞”时所说的“用足相背”:其一,“舛”中的“㐄”,是反写的“夕”,两个字的义涵也正反;其二,“㐄”的义涵是“跨步”而“夕”的义涵是“从后至也”,这个“从后至”的意思是“却步”(向后迈步);其三,“舛”的“用足相背”,意味着“跨步”与“却步”的交替是彼时舞蹈足下的常态——应该类似我们现在“扭秧歌”中的基本步态“十字步”。



“用足相背”的“十字步”,呈现为一种“扭捏作态”的美感;但一个人的“命途”若如此“多舛”,就不是什么好事了——“用足相背”决定了“舛”具有了“事与愿违”的义涵。



 

“舞”的本字其实是“無”

“舞”其实不是“舞”的本字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?我们知道,传说中“仓颉造字”是“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”,人身的耳、目、口、鼻和远方的日、月、山、川均是取其形、示其义的象形字。在“六书”中,象形、指事早于会意、形声;而转注、假借一般来说又晚于会意、形声。

金文中的“舞”字
图片出自王宁宁著:《中国古代乐舞史》
山西人民出版社,第97页


为什么“舞”不是“舞”的本字呢?因为这个“舞”是较为晚出的形声字,而殷墟卜辞中的“舞”字,最初明显是一个象形字。就以“鼻”字为例,它的本字其实是“自”(“自”便是“鼻”的象形)。当初民们总是指着自己的“鼻子”来指称“自己”时,“自”也就与“鼻”渐行渐远了;因此,只能在“自”的下部另加字符重造一个“鼻”字。



那么,什么是“舞”的本字呢?从甲骨文中“舞”的基本形态“”来看,这个字后来被用去指称“巫”了——现在我们仍能从二者的字体结构上看到高度的一致性。



陈梦家《殷墟卜辞综述》便指出“巫”是从“無”衍变而来,而“無”便是甲骨文中的“舞”字——”。关于“巫”,《说文》释为:“祝也。女能事無形,以舞降神者也。象人两褎舞形。与工同意。”这个释义需要解释一下。说“巫”是“祝也”,是说她是“祭主赞词者”(《说文》释义)。接下来的“女能事無形”有两个界定:一个是指“女性”,如《说文》在释“觋”时所言:“能斋肃事神明也。在男曰觋,在女曰巫。从巫从见。”按照“从X从X”的原则,“觋”是个会意字。除了男觋与女巫的称谓之别,觋的“事神明”与巫的“事無形”应是同一类的“事”,也即觋的“见神”和巫的“降神”。这个“事無形”或者说“以舞降神”就是对“巫”的第二个界定。从“無”衍变而来的“巫”是“舞”的本字,但为何又失去“舞”的本义了呢?很显然——



是跳舞者“以舞降神者也”的身份更引人注目,“象人两褎舞形”的手段不再成为“巫”之“所指”了。因此,当先民认为仍需为“舞”的义涵找个“能指”的字之时,就在“無”(“無”与“巫”都源于甲骨文中的“”)的下部添上“舛”——如同“自”的下部填上田、廾而成了“鼻”一般。




巫、無、舞,是一件事的三个方面

陈梦家《殷墟卜辞综述》第十七章《宗教》中的第七节为《求雨之祭》。其中写道:“求雨之祭,常用乐舞……卜辞‘舞’作‘’……象人两袖舞形,即‘無’字。巫祝之‘巫’乃‘無’字所衍变”(中华书局1988年版)。这段话道出了“舞”“無”和“巫”三者字形同源、字义相关的关联性。著名学者庞朴在《稂莠集·说“無”》一文中指出:“‘能事無形以舞降神’一句说得很对。巫的本领正是‘能事無形’,其手段则是‘舞’。在这里,巫是主体,無是对象,舞是联结主体与对象的手段。巫、無、舞,是一件事的三个方面。因而,这三个字不仅发一个音,原本也是一个形”(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)。

根据上述两位学者的解释,1.甲骨文中的字首先规范为“無”字,“巫”则是“無”的进一步衍变;2.“無”字,既是舞者用以“降神”的“舞”,又是舞者用“舞”所事的“無形”——即所降之“神”;3“.舞”与“無形”的同一,体现出手段与目的同一,或者说是原始思维中的“手段即目的”;4.当“無”进一步衍变为“巫”之时,其实也意味着“無”与“巫”的同一——“巫”本身也具有了某种“神性”;5.但此时的“巫”必须是舞者,是以“两褎舞形”为基本动态的舞者,因为这是她“降神”以实现所“祝”之愿的能力之所在。


巫之“两褎舞”最初是执“稻穗”而舞

“巫”用以“降神”之舞是“象人两褎舞形”,这个象形字的“两褎舞”是怎样一种“舞”呢?《说文》所说“两褎舞”的“褎”,是“袖”的古字,所以陈梦家《殷墟卜辞综述》直接写作“象人两袖舞形”。对于甲骨文中的,明显是两腿向旁叉开、两手向旁外展且手中持物之形态。至于舞者手中所持何物?有人认为是“牛尾”,因为《吕氏春秋》有“昔葛天氏之乐,三人操牛尾,投足以歌八阙……”之说;有人认为是“鸟羽”,如《易经》所言:“鸿渐于陆,其羽可用为仪”——对此,高亨《周易古经今注》(中华书局1984年版)说:“仪,盖舞具也……其羽可用为仪,言鸿羽可用着舞具也。”但其实——



甲骨文中所示的“象人两褎舞形”,其中的“褎”字已经透露出舞者最初所执之物的信息——那就是“稻穗”的“穗”。



“褎”,是“袖”的古字,《说文》释为:“袂也,从衣声。”其实,“褎”既可视为“从衣声”的形声字,也可视为“从衣从、亦声”的会意字(前述“从舛無声”的“舞”,也可理解为“从舛从無,無亦声”)。进而言之,“从衣声”的,《说文》释为“禾成秀也,人所以收。从爪禾。或从禾惠。”也就是说,“”是“穗”的古字,先是“从爪禾”的会意字,后是“从禾惠声”的形声字。作为“穗”的古字,可见是以“爪”(手)摘取“禾”之端的意思;那么,同样作为会意字的古“袖”字——“褎”,则告诉我们:“两袖舞”的“袖”,最初并非指衣服上遮蔽臂膀的部分乃其延伸,而是在“衣”中裹,是以“爪”摘“禾”动态的延伸。那么,甲骨文中字的“象形”,已暗示出舞者的手执之物最初是“稻穗”!


“以舞降神”的目的在于“降神求雨”

巫之“事無形”及“降神”,最初为何会手执“稻穗”而舞?这就要看看巫为何要“事無形”与“降神”了。巫“以舞降神”的职能,《周礼·春官》中记载得很具体,曰:“司巫掌群巫之政令。若国大旱,则帅巫而舞雩。”又曰:“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,旱暵则舞雩。”也就是说,“司巫”是群巫之首领,是“舞雩”的“帅巫”者;而“女巫”则是被“帅”之“巫”,她的职能也是“舞雩”。“舞雩”是巫后来“事無形”“降神”这一活动的名称,举行这一活动的目的是为了“救旱”。

甲骨卜辞中记录的求雨用舞
图片出自王宁宁著:《中国古代乐舞史》
山西人民出版社,第104页


陈梦家《殷墟卜辞综述》总结了《礼记·月令》《尔雅·释训》诸家之言,指出“巫之所事乃舞号以降神求雨。名其舞者曰巫,名其动作曰舞,名其求雨之祭祀行为曰雩……吁嗟与号则舞时之歌。巫、舞、雩、吁都是同音的,都是从求雨之祭而分衍出来的。”其实,与“巫”“舞”“雩”“吁”同音的还有“無”;或许是陈梦家认为“‘巫’乃‘無’字所衍变”,提及“巫”就意味着提及“無”了。由此我们可以看到——



巫之“以舞降神”的目的是“降神求雨”。这或许意味着,最初的“神”就是关联着“雨”的。




《说文》释“神”曰:“天神,引出万物者也。从示申。”作为“从示申”的会意字,“神”的本字是“申”,所以《说文》释“申”为“神也,七月阴气成体自申柬,从臼自持也。”其实,从“申”之籀文“”来看,明显是“闪电”之象;而“电”之繁体字,正是由上“雨”下“申”组成的“電”,《说文》释“電”为“阴阳激耀也。从雨从申。”这里暗示出,“申”极有可能是“電”的本字;当“申”之“闪电”特征被名之为“無形”、并进指代“神”之时,就只能在“申”的上端加“雨”头而成“電”了。我们揣测,先民观念中的“神”,可能源自对“电闪雷鸣”这一自然物象的“观念化”——因为“電”本身作为会意字,就具有“神(申)降”而“雨至”的意思——所谓“引出万物者”的“天神”,正是令万物甦生的“电闪雷鸣”! 


由“禾熟拔其穗”促成的“翩跹起舞”

现在我们要谈谈“降神求雨”的巫为何会手执“稻穗”而舞了。农耕民族(特别是稻作民族)不同于游牧民族的“逐水草而居”;从“有水井处即有人家”来看,“凿井而饮”体现出其定居生活对水的依赖。如果扩大到其生产活动,因不可能“逐水草”而游牧,就不能不期盼“风调雨顺”;对于“旱暵”乃至“大旱”便要设法去祭禳,这个“救旱”的祭禳活动——“舞雩”就成了农耕民族祈求天神的第一要务。

云南沧源岩画中的群舞
图片出自 刘恩伯著 《中国舞蹈通史·古代文物图录卷》
上海音乐出版社,第8页

我们知道,锲刻着字的甲骨卜辞属殷商文化,而殷墟出土文物中普遍存在的稻粒,说明殷商族有广泛种植水稻的历史。周国荣《古吴族初探》(《民族研究》1989年第1期)列举了12条证据,证明了民国时期学者卫聚贤为代表的“殷人源出吴人”之说的正确性。也就是说作为一种“两褎舞形”的动态,不能不打上稻作民族“饭稻羹鱼”的生活方式的烙印。那么,稻作民族的生活方式何以会决定“两褎舞形”的动态呢?

胡朴安《中华全国风俗志》(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)收录了何乔远著《闽书》,文曰:“东番夷不知所自始,居澎湖外洋海岛中……地多暖,有水田,治畲种禾,禾熟拔其穗(胡朴安按:乔远时无台湾,所记即今台湾俗)。”这种“禾熟拔其穂”的种植劳动仍可看到初民由采摘劳动留下的印记。可以说,正是这种“禾熟拔其穗”的生产方式,促成了稻作民族先民身体运动的“动力定型”——因为“拔其穗”的动态,使其“两褎舞”以双臂上下摆动的为主;又因为这种上下摆动的双臂与鸟的振翅相类,所以古人形容舞者的美姿常用“翩跹起舞”一语。



实际上,“舞”字下部“用足相背”的“舛”,也是稻作生产中水田劳动促成的“动力定型”。



这种“两褎舞”且“用足相背”的舞蹈,有点类似我国朝鲜族舞蹈的“柳手鹤步”(其实也是稻作生产促成的“动力定型”)。这种“动力定型”为舞蹈起源的“劳动说”提供了铁证。


“降神求雨”的“舞龙”可能是“舞雩”的衍变

关于“以舞降神”“降神求雨”的“巫”之舞,就其原始发生的“蠡测”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。但我们就“神”的本字“申”及其与“電”(上“雨”下“申”)的神秘关联还想再说几句。“舞雩”作为“降神求雨”之祭,《说文》释“雩”为“夏祭乐于赤帝,以祈甘雨也。”也就是说,这个“降神求雨”之祭是在夏季举行,这通常是出现“旱暵”的季节;而“神”的本字“申”,《说文》不仅定义为“神也”,而且解释为“七月阴气成体自申柬”。这个“七月阴气成体”似乎正对应着“夏祭乐”的“舞雩”。所谓“自申柬”,《说文》解释了一个“申”“柬”合为一体的“”字,道是“击小鼓引乐声也。从申柬声。”关于“自申柬”的“柬”字,《说文》释为“分别简之也。从束从八,八,分别也。”“简”就是现在所说的“竹简”,其连缀起来称“牒”;“柬”是“束”的反义词,也即“束者缚也”而“柬者分也”——结合着“申”字的“闪电”之象来看,“柬”字似有“闪电”撕裂暗空之意。

广西花山岩画中的祀神舞
图片出自刘恩伯著:《中国舞蹈通史·古代文物图录卷》
上海音乐出版社,第8页


但笔者在中国古代舞史的研究中,一直有个不得其解的疑问:我们屡屡用于祈雨之祭的“龙舞”,为何在先秦不见踪迹(自西汉方有文献记载)?由此而想起《说文》对“龙”的释义:“鳞虫之长。能幽能明,能细能巨,能短能长。春分而登天,秋分而潜渊。从肉飞之形。”对于这个无人见过的“鳞虫之长”,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它既能“登天”又能“潜渊”。那么,何种物象“能幽能明,能细能巨,能短能长”呢?只有“闪电”!特别是只有“闪电”才具有“能幽能明”的特征!且传说中“龙”可“行云布雨”也正与“闪电”的特征相吻合!进而言之,我国以农耕文明为主的地区,“电闪雷鸣”多在春夏之交,秋冬之际已销声匿迹了。正所谓“春分而登天,秋分而潜渊”!“舞雩”作为“夏祭乐”,是因为炎夏之际多有“旱暵”之象。

其实我们注意到,“闪电”给人的视觉形象,与人们对“龙”的拟象在结构上高度一致;而伴随“电闪”到来的“雷鸣”,其“雷鸣般的响声”——“轰隆”,正是先民名“闪电”之象为“龙”的读音来源——民间传说中称“雷神”为“丰隆”(“轰隆”之声)也是如此。由此而言——



先秦文献之所以不见“舞龙”之语,在于其“降神求雨”之功能存于“舞雩”之中。



“雩”与“電”也体现出“祈雨”与“降雨”的关联性——二者下部的“亏”与“申”,体现的正是“吁请”而“神降”。后来的“舞龙”求雨,可以说是一种拟“闪电”之象的“模仿巫术”,只是由于漫长的历史积淀而成了一种尚待破译的文化密码!


(于平:南京艺术学院舞蹈学院名誉院长)


MOOC:高等舞蹈教育的又一个机遇?——由“停课不停学”现象所引发的思考


论坛 | 人工智能视域下的舞蹈与身体


人物 | 尾竹永子的舞蹈异托邦


“华歌曼舞”的美图已是无可复制的追忆——著名舞蹈家张曼茹逝世



@本文版权归《舞蹈》杂志社所有
请勿转载,侵权必究!

点击"阅读原文"了解本期内容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